它不应该是边缘的一小撮人的坚持和理想 陈为军和一代纪录片人走过的路
陈为军(右一)出生于1969年,1994年开始创作纪录片,他的《好死不如赖活着》《请为我投票》《出路》等作品多次获得国际大奖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陈为军瘦了一点儿。他在国外养病,没能回来,只能一小段视频,和观众打招呼。他不愿意外界关注他的病情,但又清楚地知道,纪录片是再也拍不动了,眼下这一部就是他的收官之作了。他是来道别的——“……喜欢我片子的朋友,我们就在此别过。”
纪录片《城市梦》上映当天,全北京的排片数量是0。陈为军对好多事都无所谓,包括公映、发行,拍摄已经投了六百万,他觉得没必要再多花钱。但他的制片人戴年文不服气,“凭什么?这样一个导演。连个电影的标签都不给它打上,我接受不了。我一定要做。”
戴年文第一次见陈为军,就觉得他“特别不像个导演”,长相憨厚,人很实在。两个中年人一见如故,“他那个样子不像个艺术家”。执行导演张小晗形容他“特别土”,她在一次提案会上见到担任评委的陈为军,其他评委能感觉到是“一个老师”,但是到了陈老师,“我感觉像一个大爷。非常不一样,一点都不端着”。
陈为军当时已是知名的纪录片导演,《好死不如赖活着》和《出路》两次获得被视为电视界普利策奖的皮博迪奖,《请为我投票》入围过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。陈晓卿评价他,“中国只有一个纪录片导演能够融入世界的生产链条当中,就是陈为军。”
如果看过陈为军的纪录片,会好奇他怎么拍到如此激烈极致的现实——《好死不如赖活着》里艾滋病患者一步步走向死亡,《生门》拍的是产房里的血肉模糊、生死有命。《城市梦》依然如此,小贩和斗智斗勇,一度赤身肉搏、呼天抢地。
如果见过陈为军本人,又会恍然大悟。“他的人跟他的片子很像你知道吗?他说话特别直,很不会拐弯。”张小晗起初更欣赏《归途列车》那样的纪录片,它的导演范立欣曾是陈为军的剪辑师,她觉得范立欣更讲究艺术性,而陈为军的作品和其人很像,“更野蛮一点,更粗暴一点,整个画面非常直接,给人的感觉很强烈。”
电影学者王小鲁形容陈为军的作品“很有爆发力,能量很大”。早年在《好死不如赖活着》里,陈为军不加回避地拍下了艾滋病人雷妹濒死前的画面,苍蝇停留在她脸上。这个镜头当时引发了伦理争议,王小鲁也是批评者之一。“最早我对他的片子有一点不舒服,觉得这样有点残酷,有些地方你会很难受。”王小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但是后来我又看完他另外几部片子,我发现这就是他的特色。他拍摄的时候就是毫无掩饰、赤裸裸地去揭示。”
2003年,陈为军在武汉电视台工作之余,前往河南文楼村拍摄艾滋病患者马深义一家。村里给检举出一个记者的人奖励50元,陈为军每次要从县城步行一小时,偷偷从玉米田里穿进去,把摄像机装在化肥袋里,伪装成农民。他被抓住三次,挨了训,写了保证书,被押送上回武汉的火车。他把拍好的带子藏在肥皂盒里,托人带了出去。
雷妹临死前,陈为军有好几次想关掉摄像机,“但我说服自己,本来进来的人就很少,好容易我进来了,我有责任把她记录下来让更多人看到,如果我不记录下来,她就在那里默默地死去,永远都没有人知道她是这样度过生命里最后一段日子。”
陈为军1994年开始创作纪录片,与他同代的一批独立纪录片人留下了中国社会的真实影像。那是纪录片的黄金年代,摇晃的镜头、粗糙的技术、残酷的底层社会,构成了鲜明的时代风格。“这个风格有一种集体性,也有一种时代感,是从1990年代后半期,首先从中国的电视里逐渐定型下来的一种纪实风格。陈为军导演的这个风格,是大家集体努力的一部分。”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张献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这批纪录片创作者而今已过中年,陈为军的好友、纪录片导演周浩经常说,十个人有好点子,最后拍出来的只有一个人,而十年后还在继续拍的,可能又要打对折了。
陈为军二十年后还在接着拍。尽管身处病榻,《城市梦》用了两年剪辑,又花了两年等到公映许可证,“所有想说的都在这个片子里”。
《请为我投票》围绕三名小学生竞争班长一职展开。该片获2008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长片提名。(资料图/图)
“拍不到真实的内心,完全没有意义”
70岁的王天成是武汉鲁磨路上“大名鼎鼎”的钉子户。他有脑梗,妻子癌症晚期,儿子右手残疾——这样的一家人围着报刊亭支起水果摊,和缠斗了十四年。第一天拍摄,王天成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,撕碎了开出的罚单,冲上来抱住摄影机不让走。摄影师程春霖吓得够呛,却也感到兴奋——这种时候,人是完全不加掩饰的,“是一个很真的状态”。
虽然答应了跟拍,但王天成的态度反反复复,担心被当成出头鸟招惹了,中途突然反悔,陈为军反复劝说。“纪录片导演最难的是跟人沟通,他就是能和人聊、做思想工作,到最后敞开了。”戴年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剪辑师于晓川记得《生门》里有一位吸毒的孕妇,谁劝都刀枪不入,陈为军直接把她说哭了。“她吸毒,老公也吸毒,吃药对孩子有影响。他不是说服,是对她表示理解和安慰。”于晓川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无论拍摄对象是否信任导演,故事都能拍完,但状态会完全不同,“不然她总是戒备,总是隔着一层”。
《生门》刚剪出来,戴年文嫌情节不够起伏,陈为军让剪辑师按照他的设想试一版,剪了一天后,戴年文服了。那些他认为没用的人物状态、对话都删去后,“我自己都不爱看,为什么?假了”。
到了《城市梦》里,他们面对的王天成,则是一个让人有点怵的对象。他情绪激烈,随时会大喊大叫,脱掉上衣躺倒在马路中央,高喊着:“我要活!我要生存!我要治病!”跟拍时间长了,镜头也默默记录下夜幕降临后,他为老伴煎药,对捡来的流浪狗说,“我儿子没伴,你去陪他。”
“老头天天在这儿打闹,你要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,强悍背后的柔软,柔软背后的坚强,这是人性。”戴年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看这个片子之所以会感动,不是因为他张牙舞爪,也不是因为他悲悲切切,而是因为他真实。”
陈为军曾说,做纪录片最重要的是三观。“今天你来拍我,我凭什么打开内心给你看?这就在于你要达成一个平等交流的信任,三观不正的话,要么高高在上,要么低三下四,很难用真心换取别人的真心,如果纪录片最后拍不到别人真实的内心,这个片子完全没有意义。”
时任武汉市委主任干小明同意了拍摄,陈为军的原则是如实呈现,但对方无权干涉内容。“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是平等的,就像我们跟老王一样,不是俯视也不是仰视,大家都是平视的角度。”戴年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如果我们拍摄的态度是,我来替你说好话,那还是不对。”
为了清理王天成的摊子,想尽了方法,他们派人在旁边发传单卧底,暗中记下王家的经营收入。结果王天成一眼识破,把卧底小伙揍哭了。在一次冲突里,王天成打了中队长胡毅峰耳光,路人都看不下去,胡队长忍了下来,“我年轻,我扛得住”。们叹气,“他们是生活的弱者,我们是工作的弱者。”
“是这个体系里面的一个末端,他们承受了这一切,矛盾全浓缩在这个职业里。”王小鲁认为,陈为军的作品呈现了“整个社会的体系性矛盾”。
双方最终和解。武汉为王天成在其他位置安排了新亭棚,王天成一家人继续留在武汉,小孙女顺利考上中专。陈为军对主创团队说,“中国的任何问题,到最后都会归结到孩子身上,在孩子身上和解。因为我这一代人怎么着无所谓,只要我的孩子怎么样,其实就是一种希望和未来。”
但于晓川仍然认为王天成面对着两难的处境。“看上去是大团圆的结局,其实是无解的事情,就是没辙。”
《城市梦》的主人公七旬老人王天成是武汉鲁磨路上“大名鼎鼎”的钉子户,他患有脑梗,妻儿各自生病和残疾,一家人围着报刊亭支起水果摊,和缠斗了十四年。(受访者供图/图)
“我再也不想拍了”
陈为军拍片的方法是死磕,《城市梦》用六百多小时素材剪出102分钟的电影,《生门》拍了五十多组人物,电影里最终只呈现四五个。“可能我们拍了无数的人,有的完全没有价值,但是这个就是你付出的努力,这是创作过程,不可能先知先觉百发百中。”监制陈梁说。
很多纪录片宣称跟拍了数年,其实只是断续地拍摄了某些特殊时刻。陈为军拍片通常一年起步,每天从早拍到晚。人们以为扛摄像机很辛苦,程春霖说那是“最轻松的”。最累的是时刻关注拍摄对象的行动,脑中不断地分析判断,“每时每刻你的脑袋都在转,会让你有一种额外的疲惫感。”
拍《生门》的时候,程春霖和摄影师赵骅在医院招待所住了一整年,陈为军晚上来和他们吃饭,喝苞谷酒,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放松。陈为军经常对他们说,自己的梦想是早点退休,找一个纯体力活,什么都不想。
他曾领着团队参与一档明星探险类真人秀,在贵州的原始丛林里待了四十多天,在危险的地貌和恶劣的天气下拍摄,但对他们来说仍然太轻松了。“这就是我们向往的体力劳动。”程春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“很多时候不想做下去完全是因为内心的煎熬,当我目睹一些场景,我会不忍心往下拍了。”剪完《好死不如赖活着》,陈为军放声大哭了一场。“每个项目做完以后都刻骨铭心,把自己整得死去活来,都很难。”
程春霖发现,每一部片子拍到最后,陈为军都会说,“终于拍完了,我再也不想拍了”。歇了一两个月,他又会说,“有好东西了,我们再拍”。
《城市梦》收到修改意见,要删去一些台词,改了太多次后,戴年文有时剪得伤心,觉得实在可惜,陈为军反过来劝慰他,“这句话如果当时他没说呢?这个东西就不能较那个劲。”
“别人都是导演生气,制片人说不行,为了利益(要妥协),你这倒好,整个反过来了。”戴年文想通了,“咱们就说你较劲较到最后,不公映了?得失之间,哪个更重要?哪怕这个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留下来,也比一句都没有了强。”
于晓川和很多年轻导演合作过,发现他们很容易对剪辑的细节较劲,但陈为军相反,永远把握大局,他常说,“细节是垒不起一座大厦的”。
陈为军的大局很明确——关注“终极命题”,作品让更多人看到。他曾参与国际非营利组织STEPS给出的“为什么”和“为什么贫穷”主题拍摄。《请投我一票》用一个小学班级里班长竞选的故事讲;《出路》聚焦教育产业化,反思贫穷背后的系统性成因。
他关心全人类共通的经验和情感,例如生老病死。“每个导演想的是跨越所有的文化背景,片子出来后不仅仅对某个群体有指导意义,还要对整个人类有贡献,对不同的人种、不同的文化群体都有刺激,会走得很远。”
陈为军并不欣赏过于个人化的独立纪录片。他经常举例,独立纪录片里会有一个人挑着水桶去黄河边打水,咯吱咯吱走上个十分钟,结果什么也没发生,把水一打又回来了,又走了十分钟。“在他们的认识里,独立很可能就是不顾及他人地自说自话。”陈为军曾说,“他们不懂独立是指不依附于任何势力或者任何人。”
王小鲁把陈为军称作“记者型导演”。“他不是追求做艺术家,他是要把社会现实完整地展现出来,他真的发挥了作为记者的最原初的那种道义精神。”
《好死不如赖活着》记录了河南文楼村一个艾滋病家庭的悲伤故事。该片曾获美国广播电视文化成就奖、英国国家最佳纪录片奖等奖项。(资料图/图)
真实还是不是刚需?
2013年,戴年文挣了点钱,打算投资纪录片,经旁人引荐了很多纪录片导演,“乱扔了很多钱”。他老听人引用一句话:一个国家没有纪录片,就像一个家庭没有相册。戴年文想,“既然是刚需,哪有不挣钱的道理呢?”
陈为军也不服这个劲儿,他的理论很朴实:片子好,自然就会有人看。他追求有张力的故事,容易传播。认识陈为军以后,戴年文把他先前的作品都看了,他最喜欢《请投我一票》,因为它轻松幽默,“人们一说纪录片,使劲往苦大仇深上去,你不深思你都不好意思。我觉得《投票》把一个大话题举重若轻,最有意思。”
于是他们尝试做纪录电影,把纪录片送进院线公映,还要做成系列剧——像美剧和真人秀一样好看的纪录剧。陈为军说,“还是想改良一下这个土壤”。
《生门》是陈为军第一部公映作品,票房仅有157万元,好在网络播映很成功,实现了盈利。“我们是想做成这个来告诉所有的纪录片人,因为只有大家觉得有利可图,或者至少能运转回来的情况下,所有人才能增加信心。”戴年文说。
钱对于独立纪录片人来说一直是个问题。“拍独立的片子确实是挺苦的,没有钱,整个周期非常长,投入跟产出是不成正比的,你要把它当成一种职业的话,可能很难坚持那么多年。”张小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王小鲁认识一些1990年始创作的独立纪录片人,很多都已达到“极限”,有的在家带孩子,有的筹谋生计,不再有年轻时拿着机器就出去拍的精力了。随着这些年独立影展的减少,即便还在创作的人,“那种集体出场的机会少了,很难整合了”。
“当然有一些比较决绝的人还在创作,他们有的人婚也不结继续拍东西。”王小鲁说,“这些人活着活着就活成传奇了。”
王小鲁发现,上一代导演有人十几年拍一部电影,电影的形式其实很朴素,没有用很多的技巧,看重的是内容。现在年轻导演的作品往往形式大于内容,不再像上一代电影人那样苦苦追寻沉重的现实意义。
戴年文总想起那个家庭相册的比喻,他对身边的纪录片人说,“一个家缸里没粮,他心里要慌,一个家里没有相册,他有遗憾,他可不会活不了。你既然认为纪录片是相册,你就要理解它有时候被忽视。”
但时代又变了,底色粗粝的纪实影像被其他领域更为精致的创作美学、趣味裹挟。戴年文恍然发现如今的问题是:“我长得那么难看,我弄个相册干啥?我需要的是美颜相机。”
王小鲁认为,中国独立纪录片在全世界都很独特,它们不应该被边缘化。“包括陈为军的这种作品,当然不应该边缘化。”王小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它不应该是边缘的、一小撮人的坚持和理想,它应该是一个价值的基石。”
《城市梦》的宣发团队从电影里挑出十句台词,分别制作成文化衫。戴年文挑出一件在首映式上穿好,上面写着“我年轻,我扛得住”。团队的年轻人问他为什么选这件,他解释,他老了,这是鼓励自己用的。
实际上,戴年文是为陈为军选的,他们之间已不用多言。“……就是说,我们路还很长。不做片子也扛住,或者扛过来了再一起做片子,都是我希望的事情。”